雷竞技APP官方“向日葵地”位于乌伦古河南岸,是李娟母亲执意承包下来耕种的一块土地。这里有勤劳坚韧的李娟母亲,一大片的向日葵,一群叽叽喳喳的鸡鸭鹅,还有两只可爱的狗——丑丑和赛虎。
李娟熟练地用明丽风趣的笔调,写出自己生活中的明媚。其中的智慧,无形中感染你我。
大狗丑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。它三个月大时被我妈收养,进入寂静广阔的荒野中。每日所见无非我妈、赛虎和鸡鸭鹅兔,以及日渐华盛的葵花地。再无其他。
它一路狂吠而去,经过的秧苗无一幸免。很快,它和鹅喉羚前后追逐所搅起的烟尘向天边腾起。
身形如鹿,高大瘦削,矫健敏捷,爆发力强。其奔跑之势,完全配得上“奔腾”二字。
我妈说:“甚至有一次,它已经追上一只小羊了!我亲眼看到它和羊并行跑了一小段。然后丑丑猛扑过去,小羊被扑倒。丑丑也没能刹住脚,栽过了头。小羊翻身再跑。就那一会儿工夫,给它跑掉了。”
——羊是小羊,体质弱了些,可能跑不快。可那时丑丑才四五月大,也是个小狗呢。
丑丑一点也不丑,浑身卷毛,眼睛干净明亮。是一条纯种的哈萨克牧羊犬。虽然才四五个月大,但体态已经接近成年狗了。
我妈到哪儿都把丑丑叫上。一个人一条狗,在空旷大地中走很远很远,直到很小很小。
我家养过许多狗。叫“丑丑”的其实一点也不丑,叫“笨笨”的一点也不笨,叫“呆呆”的也绝对不呆。
赛虎是小型犬,温柔胆怯,偶尔仗势欺人。最大的优点是沟通能力强,最大的缺点是不耐脏。它是个白狗。
丑丑的地盘是整面荒野和全部的葵花地,赛虎的地盘是以蒙古包为中心的一百米半径范围。赛虎从不曾真正见过鹅喉羚,但一提到这类入侵者,它也会表示忿恨。
它也从不曾参与过对鹅喉羚的追捕行动,但每当丑丑英姿飒飒投入战斗,它一定会声援。
进入盛夏,鹅喉羚集体消失了。明显感到丑丑有些寂寞。可它仍然对远方影影绰绰的事物保持高度警惕。
我家蒙古包一百米半径范围内的田鼠洞几乎都被它刨完了,一直刨得两只狗前爪血淋淋的仍不罢休。
当初决定种地时,想到此处离我们村还有一百多公里,来回不便,又不放心托人照管,我妈便把整个家都搬进了荒野中。
一有动静,丑丑在外面狂吠震吓,赛虎在室内凶猛助威。那阵势,好像我家养了二十条狗。
若真有异常状况,丑丑对直冲上去拼命,赛虎躲在门后继续呐喊助威。直到丑丑摆平了状况,它才跑出去恶狠狠地看一眼。
来人只会是附近种地的农人,前来商议今年轮流用水的时间段,或讨论授粉时节集体雇佣蜜蜂事宜,或发现了新的病虫害,来递个消息,注意预防。
或是来借工具。附近所有的农户里,就我家工具种类最齐全。要锯子有锯子,要斧头有斧头。几乎可应付一切意外情况。
除此之外,要盆有盆,要罐有罐。要桌子有桌子,要凳子有凳子。甚至还有几大盆绿植……
每一个到访我们蒙古包的人,说正事之前总会啧啧称叹一番,最后说:“再垒一圈围墙,你们这日子可以过到2020年。”
于是,在葵花还没有出芽的时节里,站在我家蒙古包前张望,天空如盖,大地四面舒展,空无一物。我家的蒙古包是这片大地上唯一坚定的隆起。
随着葵花一天天抽枝发叶,渐渐旺壮,我们的蒙古包便在绿色的海洋中随波荡漾。
其实我家第一年种地时,住的也是地窝子。我妈嫌不方便,今年便斥巨资两千块钱买了这顶蒙古包。
鸡窝——一只半人多高的蒙着铁丝网的木头笼子——紧挨着蒙古包,是我家第二体面的建筑。
鸭和鹅没有笼。我妈用破烂家什围了一小块空地,它们就直接卧在地上过夜。它们穿着羽绒服,不怕冷。
每天清晨,鲜艳的朝阳从地平线拱起,公鸡跳到鸡笼顶上庄严打鸣,通宵迷路的兔子便循着鸡鸣声从荒野深处往家赶。
被吵醒的我妈打着哈欠跨出家门,看到兔子们安静地卧在笼里,一个也不少,眼睛更红了。
兔子为什么会迷路呢?我妈说,因为它个儿矮,走着走着,一扭头就看不到家了。
若是赛虎的话,看不清远处的东西,便前肢离地站起来,高瞻远瞩。而且它还能站很久很久。我渴望有一天它能够直立行走。
丑丑不会站。不过也不用站,它是条威猛高大的牧羊犬,本来就具有身高优势。远方地平线上一点点小动静都逃不过它的眼睛。
鸡虽然也矮,但人家从来不迷路。荒野中闲庭信步,优哉游哉。太阳西斜,光线微微变化,便准时回家。
她放稳了鸡食盆,扣上沉重的锥形铁条罩(鲁迅提过的“狗气煞”,我管它叫“赛虎气煞”),一边自言自语:“养鸡干什么?哼,老子不干什么,老子就图个看着高兴!”
我妈担心赛虎,它已经被关在蒙古包里好几天了。虽然留有足够的食物和水,但它胆儿小,从没离开过家人,也从不曾独自呆过这么长时间。
还有大狗丑丑,因为又大又野,没法关起来,只好散养在外。这几天得自己找吃的打发肚皮。
于是等我回到家,看到生活已经重新稳稳当当、井井有条。没了外婆,似乎也没有任何变化。
一到家,我妈赶紧准备午餐。非常简单,就熬了一锅稀饭,炒了一大盆刚刚在永红公社买的青菜。
几乎每个母亲都有自己的拿手菜,几乎每个孩子对母亲的怀念里都有食物的内容。
我虽然是外婆带大的,但和我妈也共同生活了不短的时间,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给我做过什么好吃的。
我妈除了做饭难吃这个特点外,还有一个特点就是,她做的再难吃的饭她自己都能津津有味吃下去。
幸亏有外婆。虽然外婆在养育孩子方面也是粗枝大叶的人,但在吃的方面从没委屈过我。
一想起外婆,对土豆烧豆角、油渣饺子、圆子汤和莲藕排骨汤的记忆立刻从肠胃一路温暖到心窝。
我一口一口吃着眼下这一大盆用豆瓣酱煮的青菜叶,恍惚感到,外婆死后,她有一部分回到了我妈身上。
今年是种地的第二年,她算是很有经验了,从地边的日常生活到田间管理,都比去年省心了许多。
她一共补种了四茬葵花,最后存活的只剩十来亩,顶着刚绽开的小花盘,稀稀拉拉扎在荒野最深处。
附近远远近近十来家种植户,多则承包了上千亩,少的也有两三百亩。像我妈这样种了不到一百亩的独此一家。
而且承包的还是一块不规整的边角料地。春天翻地时,雇用的大马力拖拉机走得拐弯抹角,把司机快要烦死了。
又叹息道:“这边缺水,水库那边那块地又太潮。听说去年那块地浇最后一遍水时不小心浇过了,打出来的葵花有一半都是空壳。”
最后她说:“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了,我也不想放弃。”是的,她决定放弃这块地,任其自生自灭。好把力量转移到水库边的那块地上。
头一年这夫妻俩承包的是一块两百亩的整地,遇到天灾,一毁俱毁。于是到了今年,鸡蛋分两个筐放。我妈守荒野中这块九十亩的地,我叔叔守上游水电站边那块一百多亩的地。
那边紧靠着水源,虽然租地费用极高,但总算有保障。而这边的投入虽低,却带有一定赌博性质,基本靠天吃饭。
记得第一年种地时,隔壁那块五百亩土地的承包者是两个哈萨克小伙子。他俩前几年正赶上风调雨顺,种地种成了大老板,还买了两人高的大马力拖拉机。后来被政府宣传为牧民转型的典型,还去北京开过劳模大会。
他俩非常年轻,乍然通过土地获得财富,便对这种方式深信不疑。之后无论遭遇了多么惨重的损失,仍难以放弃。
我妈也一样。她总是信心满满,坚信别人能得到的她也有能力得到。别人失去的,她也不畏惧失去。
很久很久以前,大水淹没旧家园,幸存的人们和动物涉过重重洪水,逃到陌生的大陆。这时人人一无所有,一切只能从头开始。
就在这时,有人在一条共同逃难至此的狗身上发现了唯一的一粒稻种,唯一的一线希望。
她还常常揪住赛虎的尾巴仔细观察:“别个都讲,狗的尾巴尖尖没遭水泡,颜色不一样,你哪么一身都白?”
外婆痴迷于这个传说,给我们讲了无数遍。似乎她既为狗的创世纪功劳而感激,也为人类的幸运而感慨。
我走在即将被放弃的最后一片葵花地中,回想与人类起源有关的种种苦难而壮阔的传说。然而眼下这颗星球,也许并不在意人类存亡与否。
外婆死了,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。一生寂静得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。但她仍圆满完成了她的使命,作为最基本的个体被赋予的最最微小的使命——生儿育女,留给亲人们庞大沉重的个人记忆、延绵千万年的生存经验及口耳相传的古老流言。是所谓生命的承接与文明的承接吧。
我蹲下身子抚摸赛虎。它的眼睛明亮清澈,倒映整个宇宙的光辉。只有它还不知道外婆已经死去。只有它仍充满希望,继续等待。
葵花地南面是起伏的沙漠,北面是铺着黑色扁平卵石的戈壁硬地。没有一棵树,没有一个人。天上的云像河水一样流淌,黄昏时刻的空气如液体般明亮。一万遍置身于此,感官仍无丝毫磨损,孤独感完美无缺。
最后的十余亩葵花开得稀稀拉拉,株秆细弱,大风中摇摇晃晃。一朵朵花盘刚撑开手掌心大小,如瓶中花一样娇柔浪漫。
突然狗开始狂吠,一大一小一同蹿起,向西方奔去。我看到日落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微渺的人影。
扭头看另一个方向,我看到正赤裸着上身拔草的我妈从容起身,不慌不忙向蒙古包走去。等她穿上衣服出来,那人的身影只变大了一点点。
我们刚立起的假人则站在第三个方向。等我们离开这里后,将由它继续守卫这块被放弃的土地。
突然而至的激情涨满咽喉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我便大声呼唤赛虎和丑丑。喊啊喊啊,又像在呼唤普天之下所有一去不复返的事物。又像在大声地恳求,大声地应许。孤独而自由地站在那里,大声地证明自己此时此刻的微弱存在。
图片丨选自电影《一条狗的使命》《一条狗的回家路》《绿草地》《迟开的向日葵》《妈妈!》《隐入尘烟》、电视剧《我的阿勒泰》(2024)剧照